目前,高考仍然是多數農村學子靠讀書改變命運的唯一通道,但近年來隨著重點高校中農村生源的減少,“出身越差,上的學校也越差”開始成為人們擔憂的現實。以農村生源為主的縣城高中普遍面臨著升學率壓力和辦學困境,這樣的情況不只出現在邊疆地區,在河南、山東等內地高考大省也是如此。
今天,我們關注縣城高中之困,也是關注農村學生的出路,關注教育公平與階層流動。要破解困局,需要一系列配套的教育制度,也需要更加理性的社會環境。希望我們的這組報道,開啟的是一扇思索、討論和行動的大門。
云南紅河州南部邊疆五縣,2011年高考一本上線總數僅24人
五個邊疆縣城的困境
本報記者 胡洪江
2011年高考,云南省紅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的屏邊、河口、金平、綠春和紅河五縣,一本上線人數分別為1人、6人、10人、1人和6人
“今天上午,縣政府召開會議,把新建學校足球場和實驗樓、擴建學生宿舍樓列為今年政府的重點工作之一。”2月5日,云南省紅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屏邊高級中學校長劉光虎高興地對記者說,加上寒假期間建成的籃球場、排球場、乒乓球場,屏邊高級中學在建校近5年后徹底告別了沒有運動場地的歷史。
沒有運動場地,還僅僅是這所邊疆縣城高中重重困境的一個縮影。盡管當地政府和教育工作者始終沒有放棄努力,云南紅河州南部邊疆五縣還是沒能擺脫縣城高中的困局。
困局 升學率奇低
屏邊、綠春兩縣,2011年高考全縣分別僅一名學生上一本線
“等我的小孩上到中學,我肯定也會把他送到建水、蒙自去。”屏邊高級中學一名任課教師直言不諱,“屏邊的教育水平真是……不好說。”
2011年高考,屏邊苗族自治縣僅有一名學生上一本線。從教30多年的劉光虎回憶,有一年,9名學生上一本線,是屏邊高考的歷史最好成績。
緊鄰屏邊的河口瑤族自治縣,與越南老街隔河相望。河口縣教育局提供的材料顯示,2011年,全縣有188人參加高考,一本上線6人,二本上線23人,三本上線25人。
據云南當地媒體報道,與屏邊、河口同處紅河州南部的金平、綠春和紅河三縣,去年高考一本上線人數分別為10人、1人和6人。南部邊疆五縣相加,不及全州一本上線人數1129人的零頭。
高中教育質量常年偏低,導致當地人對于本地高中普遍缺乏信任。記者隨機采訪的幾位家長無一例外地表示,他們的孩子正在或即將被送往內地就學。為此,許多人早早地在州府蒙自或建水、個舊等教育水平相對較高的地區置辦了房產。
在屏邊、河口等地,為照顧子女異地求學,夫妻分居兩地的情況并不鮮見。有的家庭,一群孫輩跟著爺爺奶奶或外公外婆在蒙自生活,等到放假時才能回到屏邊與父母團聚。
困擾 生存壓力大
學校沒有操場,在大馬路上拉線隔開一條車道,當作跑道
紅河州南部五縣毗鄰國境線,少數民族人口較多,經濟發展水平相對滯后。雖然近幾年辦學條件得到極大改善,但與內地相比仍有不小差距。
記者在河口高級中學看到,沒有專門的辦公樓,一個年級的老師擠在一間大教室里辦公。教學樓前左右兩側預留了科技樓和圖書館的位置,但至今無錢建設。
河口縣教育局黨委書記曾素剛說,中學實驗器具匱乏的情況非常普遍,生物、化學等實驗課不是學生動手做,而是以老師演示為主。
屏邊高級中學的老師介紹,學校沒有操場,老師在學校門口的大馬路上拉線隔開一條車道,用于體育特長生訓練。而藝術特長生訓練的舞蹈室里,墻上的玻璃是老師們自己裝上去的,地毯是歌舞團淘汰下來的,小音響是老師從家里帶來的。圖書館由私人捐資修建,但至今尚無藏書。
在當地教育工作者看來,優秀學生和老師外流,是造成紅河州南部五縣高中教育質量上不去的主要原因。
“我們的中考高分考生很難留下來。”劉光虎無奈地說,2011年屏邊高級中學的中考錄取分數線為457分,而北部建水一中則達到670多分。“我們錄進來的最高分,比起他們的最低分,還差著好幾十分呢!”
河口高級中學校長文正高介紹,2009年河口高級中學僅招到兩名600分以上的考生,500分以上的也只有38人。2011年招收的600分以上的考生上升到13人。
一些優秀教師也在想辦法調走。2008年,屏邊高級中學一下子走了11名骨干教師。“當時我就說,再這樣下去,我就不干了。”劉光虎很無奈,但也很理解。“與內地學校比,我們老師的待遇差了很多,光面上的工資就差著1000多塊。”
困惑 辦學思路窄
如果僅僅為了教出一兩個上一本線的學生,那教育就失去意義了
文正高認為,目前的教育投入機制并不合理,“許多地方都是‘肥肉上加膘’,越好的地方越扶持。如果上級的教育資金投入不向邊疆地區傾斜,差距會越來越大。”
“現在的教育政策大多是普惠制的,沒有體現邊疆特點。”河口縣教育局局長張國林說,“前年有一個老師考到河口,結果來看了一眼,連校門都沒進就走了。希望國家能夠給予政策支持,讓我們能定向在本地區、本民族中招考教師,這樣會更有利于教師隊伍的穩定。”
盡管現狀嚴峻,但當地教育工作者始終沒有放棄努力。2005年,紅河州委、州政府決定投入10多億元,實施“1650”世紀工程,即通過3年努力,在全州新建、擴建16所普通高中和職中,使高中階段毛入學率達到50%以上。
“屏邊是貧困縣,在農村地區,許多老百姓的房子還是用苞谷稈加石棉瓦蓋的,但是你去看,鄉鎮上最漂亮的房子還是學校。”屏邊縣一位教育工作者對記者說。
南部五縣還立足實際,在特色教育上下功夫。依托毗鄰越南的優勢,河口高級中學開設了越南語課程。屏邊高級中學也提出“學校有特色、老師有特點、學生有特長”的目標,大力培養音、體、美特長生。
“如果僅僅為了教出一兩個上一本線的學生,那教育就失去意義了。”劉光虎認為,教育的目的是:“讓低分者有希望,讓高分者更強。只要學生的能力有發展,品德很端正,不上一本,同樣可以成為有用之才。”
要從根本上提高邊疆地區的高中教育水平,顯然還有許多工作要做。劉光虎說,“向下看——小學、初中(義務教育),平層看——中專、技校、職高,向上看——大學,都有國家大量資金注入,但高中是懸在空中的。高中教育以縣級投入為主,作為國家級貧困縣,屏邊縣級財政力不從心。”
去年11月召開的云南省第九次黨代會提出,云南將加快發展高中階段教育,擴大優質教育資源供給,全面協調發展各級各類教育,繼續加大投入,促進教育公平。
隱形不公令人困惑
河南省偃師高中黨總支書記 盧建超
一所農村省重點高中,在歷史上曾經可以和省城的重點高中媲美,可近年來,這越來越難了
我所在的偃師高中,是豫西地區享有較高聲譽的一所縣城高中,早在1959年就被列入河南省首批14所省重點高中之一,也是一所以農村生源為主的省重點高中。1992年我們學校出過河南省高考狀元,1997年我帶的一個班有4名學生考上清華、北大。
一所農村省重點高中,在歷史上曾經可以和省城的重點高中媲美,可近年來,這越來越難了。
首先是縣城高中的資源有限。大學擴招后,老百姓對優質教育資源的需求非常旺盛。2001年學校投入7500萬元擴建,背上了沉重的債務,制約了教師待遇提高和教學設施投入。規模擴張后,管理難度增加,優質生源和師資也被稀釋。好在去年市里宣布替學校償還剩下的3600萬元債務,這對我們來說真是雪中送炭。
資源的有限,還表現在師資上。教師招錄層次下降,中青年骨干教師流失。學校已退休的老師中,有北大、北師大、武大、西交大等名校畢業的。而現在新招的老師呢?能招到省師范大學的就不錯了。許多優秀畢業生都愿意去市區條件好的學校,選擇到縣城的不多。30歲左右的青年骨干教師,還常常被市區高中或者私立高中以高薪挖走。
優質生源也在流失。隨著家庭對教育的重視,鄉下的孩子想進縣城,縣城的孩子想去市區,市區的孩子還想去省會。
更令我們困惑的是,現在的高考究竟要考啥?目前很多高校動作越來越大的自主招生對縣城高中很不利。自主考試的命題和載體往往以城市生活為背景,農村孩子苦于學習書本,知識面較窄,在這方面不占優勢。城里孩子擅長的吹拉彈唱容易外顯,可以量化。農村孩子吃苦耐勞等內在品質,不易外顯,沒法兒量化。會唱歌能加分,會干農活,能加分嗎?這些都是隱形的不公。
也有人說,既然高考都提倡素質教育了,縣城高中就不能“素質”一點嗎?說實話,這對縣城高中來說是不現實的。縣級高中的生存壓力很大,最迫在眉睫的是要出成績。以2011年高考為例,我們學校上一、二、三本線的人數分別是160、567、1127。很多家長就問我:你們考上清華北大幾個?縣里其他農村高中情況更讓人擔憂,基本成為復讀生的后備學校了。
給農村生多元選擇
21世紀教育研究院副院長 熊丙奇
全面提高高等教育的回報率,讓那些考入二本、三本、高職高專的學生照樣有發展前途,這才能拓寬縣城高中的辦學思路
近年來,縣城高中出現的困境,可以說是“馬太效應”在教育領域的折射。而造成困境的根源,是目前的升學教育模式和社會上的“名校情結”。
1999年我國高等教育啟動擴招,當時的一條理由是,拓寬大學獨木橋,降低高考競爭程度。然而,時隔十幾年之后,高考升學率已經超過70%,可整個社會的高考焦慮依舊。原因在于,“大學獨木橋”變為了“名校獨木橋”。在這種單一評價模式下,縣城高中在名校比拼戰中越來越處于劣勢,一個突出表現就是農村生源在重點大學的比例下降。
根據我國教育事業發展統計公報,農村孩子占高校新生的比例,已經從1989年的43.4%提高到2003年的與城市生源比例持平,再到2005年達到53%。然而教育數據公司麥可思的研究顯示,農民與農民工、產業與服務業員工子女較多就讀于高職高專院校,管理階層子女較多就讀“211”院校。越來越多上大學的農村學生去了哪里?答案自然是上二本、三本和高職高專。
這就是縣城高中困境的真實內涵。在任何國家,不管高等教育多么發達,名校數不過是10%。如果大家都爭著上名校,教育的焦慮可想而知,更何況是在資源有限的縣城高中呢?針對這種現實情況,一方面,應該想辦法提高縣城高中學生考入重點大學的比例,另一方面,應該全面提高高等教育的回報率,讓縣城高中那些考入二本、三本、高職高專的學生照樣有發展前途,這才能拓寬縣城高中的辦學思路。
在筆者看來,后者其實比前者更為重要。不管怎么努力,農村生在重點大學中的比例,最多能提高到平均30%左右。如果不提高二本以下院校的教育回報率,結果必然是加劇基礎教育階段的應試教育,縣城高中的路也會越走越窄。
從長遠來看,導致社會形成“名校情結”的一系列做法必須要改變。例如,對高等教育實行等級化管理,大學有著從“副部”到“副廳”不等的級別,形成大學自身的高低貴賤;各類教育之間嚴重不公平,公辦學校的地位高于民辦學校、職業教育和成人教育;用人制度存在學歷歧視,一些單位公開宣稱只招“三個985”的學生(本科、碩士、博士都是“985”高校畢業)。在這種制度之下,老百姓能不產生“考不上一本有啥用”的想法?
縣城高中也應尋求突圍。首先,政府對教育的投入不能只是“分蛋糕”,而應該是“做大蛋糕”,增加投入;其次,要把辦學經費用到刀刃上,減少鋪張浪費,近年來一些縣城新辦高中十分豪華,這大可不必,這也是導致這些高中經費困難的一大原因;再次,應該借助近年來部分高校推出的農村生招生計劃,改革人才培養模式,比如和大學一起辦實驗班。另外,政府在發展普高和職高時,不能此消彼長,應該實現普高和職高的資源共享。
要消除縣城高中的困境,推進各類教育的平等發展,打破“名校情結”和“學歷社會”是治本之策。只有這樣,農村生的選擇才是多元的,縣城高中的發展才能生機勃勃。